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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毓棠

西去長安一萬里莽荒沙的路, 在世界的屋脊上聳立着蔥嶺的千巒萬峰。 峰頂冠着太古積留的白雪, 瀉成了澀河, 滾滾的濁濤盤崖繞谷, 西流過一個叢山環隈的古國。 七十幾座城池, 戶口三十萬麥花搖時有雲雀飛, 無數的牛羊牧遍了山野; 中秋葡萄幾百里香, 園圃也垂起金黃的果子葡萄的歌聲從西山飄到東山飄着和平, 飄着夢。 葡萄熟時, 村姑們挎着竹籃, 鄉家人趕着驢車, 一筐筐高載了晶紅豔紫。 神廟前紮起慶賀的花燈, 家家都趕釀新秋的美酒, 富貴人夜宴上堆滿了罌缶, 琉璃的夜光杯酌醉了太平歲月。 宛王毋寡散着紅須, 在貴山城建築起輝煌的宮殿, 玳瑁鑲的王冠綠得象他的眼睛, 御苑裏的紅芍藥象他心頭的想望。 他愛條支的眩眼戲, 身毒的大珍珠, 他愛大秦安息的美人和孔雀, 他愛于寘紫玉的透明, 愛烏孫雕弓能射呼揭的鐵箭。 他愛他堂前羣羣赤着身的女人披起沙縠和冰紈躺在罽賓的花氈上魚樣的笑, 他愛用金樽來飲美酒, 張血口向黃月唱英雄的歌。 美酒香透了琵琶舞袖, 灑紅了裸乳和王袍。 但是他更愛寶馬, (天注的劫數!) 愛他們八尺的腰身, 紅鬃和黑鬣, 愛他們昂首的雄姿, 和千里奔馳的骨力。 他叫各地官司分苑來牧養, 佩上金鐙和花鞍, 他喚他們作騏驥駣驪驊駵和騄駬。 他心窩裏一條顫抖的尖毒舌, 向四周鄰國笑着火紅的傲岸的笑。 這消息越過關山, 經大漠, 傳進玉門, 長安坐着漢家皇帝。他戴的是世界上第一座神冠, 治理着天下第一處富麗堂皇的國度, 他的長安是世界上第一座城池,是人間第一等的光榮。他陛下人民的勇武和文慧。 東南從大海西北到流沙, 幾萬里說不盡的青山綠水, 市鎮的繁華, 田疇麥壟, 村家的雞狗和桑麻, 河漢江淮裏望不斷的帆影, 金椎的大道上飛馳着朱輪華蓋, 郵傳和駟馬。 漢家皇帝東幸齊魯來封泰山, 北臨汾陰去祀后土, 勒兵十八萬西遊朔方, 他自稱是無上的天之子。 長安城南面象南箕, 北象北斗, 右望終南山一架雋秀的風屏, 左帶着渭水滄滄歌古的浪。 長安城綦布着九街十八巷, 盤龍的罘罳下朱門遙對着朱門, 是王侯將相和郡國的邸第。 九市開時, 綠長了垂楊柳, 紅豔了花枝, 羅衫附馬髻是淡粉長袂的女子, 葛巾韋帶是商賈人, 酒肆花街坐滿了羽林郎吏, 看騎馬挎雕鷹的是王孫貴公子。 樂府的歌吹飄過宮牆, 明光宮遠望着長樂的樓臺殿閣。 曉磬一聲敲, 六宮的妃嬪傳動蠟燭, 滿朝集會起玄冠, 彩綬, 黼黻, 玉珪, 貂蟬和銀璫, 未央回龍的宮闕響起大鼓金鐘, 華轂的雲蓋車集在宮門, 聽玉堂傳呼出金馬的待詔。 未央前殿下班列着猛將忠臣, 在這時盤轉機樞便決定了一切人間的命運。 他們東吞了貒貊, 南下過戕柯, 北封燕然又禪過姑衍, 他們要囊括四海, 席捲八荒, 都因爲這是先祖先宗遺留的責任。 太初元年, 這一天遠使回了國, 奏上中書說:“爲大宛的刁蠻, 有辱了君命。大宛王詐留下錦繡繪帛, 強奪了錢寶, 在使者車令的席前, 椎毀了金駒, 逃過鬱成又遭了劫掠。 他們說北邊有強胡挽着雕弓, 南傍天山又缺乏水草, 漢軍插翅也飛不過流沙, 怕什麼漢皇?不獻寶馬!” 天子沉下了臉, 推開玉幾, 傳侍中立刻命御史按蘭臺詔拜李廣利去西伐大宛。 虎符班發了六千鐵騎, 步戎編制起幾萬壯士。 轉天五鼓齊集在渭水橋頭看貳師將軍親受了斧鉞。 將軍披着鎖子鎧, 頭頂上閃亮着金兜, 勒白馬高聲喊出誓詞: “爲爭漢家社稷的光榮, 男兒當萬里立功名。 這一程不屠平貴山, 無顏再歸朝見天子。” 鼉鼓一聲敲, 萬人的歡呼直衝上雲霄, 旌旗搖亂了陽春的綠野。 將軍站在高壇上檢閱過全師, 渭水邊排設下四五里牛羊的饗宴, 文武官員們奉上玉爵, 天子嘆解開羈繩才知道將軍本是條猛虎。 盤過六盤山, 兵出狄道, 一路迤邐搖盪着旌旗是幾萬軍馬。 焉支山深春的鳳仙正紅, 居延河布滿了漢家新築的堡壘, 山路曲折鋪一城殘花, 松林裏亂噪着無名的山鳥。 將軍傳令催促全軍不許留連。 趕夏末過姑師齊會在烏壘。 過了酒泉, 敦煌, 屯戶人家漸漸稀疏, 遍野漫衍着蓬蓬亂草。 兵過鹽水遠望見玉門在浩渺的平沙上聳立着雄傳。 玉門都尉烹牛煮酒早備下了出關的祖道, 舉杯對將軍說:“今年怪, 山東的蝗蟲忽然飛到了河西, 將軍前程可善自保重。” 將軍勒住馬低頭笑: “丈夫該終生以塞外爲家, 有鋼刀還怕什麼天地的災異!” 將軍捋着須一口飲幹了兕觥, 叫軍正催軍加緊向西行。 玉門外無邊的大漠託着蒼穹, 西天已經半吞了落日。 兵馬陸續出了關, 橐駝璫琅着大銅鈴, 老牛拉着車, 軍中已燃起三尖的火把。 夜降了, 關亭上悽清地敲響了更梆, 遠望大軍迎着落霞, 在暮靄中淡淡的消失在一片寂寥昏沉的荒漠裏——第二年邊疆陡然有騎馳飛馬急報到未央東闕, 說貳師將軍遭了騎劫, 已經敗退到玉門關外, 一路沿天山南麓城廓的小國都緊閉上城門, 不肯獻糧草; 軍食缺少又忍不過冬寒, 兵纔到鬱成便遭了殺戮。 踉蹌的只剩下幾千人和幾百輛槥車載回了多少具屍體 漢兵不怕死, 只愁忍着餓幾千里遇不到敵人, 路遠糧缺, 求再補兵馬。 天子大怒, 拍案叫草急詔, 李廣利不許偷進玉門, 叫他在塞外屯兵等候! 明早五更招齊了公卿:“ 朕到如今舉兵三十年沒受過這種侮辱。 別叫綠眼紅毛的看不起漢天子, 朕要推倒崑崙碾碎你們的骨肉!” 敗兵的消息一倏時鬨動長安, 傳遍了三輔。 家家跑到市街頭打探吉凶, 老媽媽扶着小孫兒步步向天呼, 少婦們都拋開機梭嚶嚶垂着淚, 戶戶門前掛起喪麻。 傍晚的長安落下了愁春的雨, 昏夜滿街熄了燈光, 叫夢魂早早哭到天山, 去收拾亂草黃沙裏餘溫的白骨! 但是天子息不了怒氣, 班發羽檄到四方火急去徵調材官與車騎, 叫大僕快準備收羅十萬匹好馬。 這一年爲征伐大宛可忙亂了全國, 全國大道上都飛奔着使者車, 郡國到處騰空了武庫, 叫更卒伐春桑趕作弓弩, 鋤犁都毀鑄了鋼鏃的羽箭, 箕斂了粟米堆成糧橐, 絺綌布帛都連綴成遮風的營帳; 家家聚了錢準備羊皮, 來裁作裘袍和革履; 長安少女吞噎着淚趕縫赤地青蛇飛虎的旗幟; 兇赳赳的縣吏挨着戶徵索耕牛坐馬, 田園裏只剩下嬰兒婦女。 轉年寒食節處處長亭擠滿了人, 老小都擔着筐籠, 提了行李袋; 出師的冷酒苦酸酸的嘗不出香, 渡頭邊灑滿了別離的熱淚。 送走了, 爹爹, 兄弟! 送走了, 好親人! 送走了, 老黃牛, 田地裏唯一的朋友! 到重陽在長安編好了遠征軍, 一共是十六萬八千四百多壯士, 五十幾個校尉, 六百多個軍侯, 總領給貳師將軍作西伐的元帥; 將軍幕府裏設了八十幾個官員, 爲寶馬還詔派了兩名執驅校尉。 牛馬十三萬匹, 無數的驢騾與橐駝, 駕起軨獵武剛車, 載着藁糧, 輜重, 衝棚和樓櫓上扎滿了赤龍旗, 皮楯頭畫着藍鮫黑豹。 卒伍裏, 雜編着髡簪的逃犯, 赭衣的匪徒, 惡棍, 豪賊, 和落魄成博徒的賈人子。 如今爲漢家的聲威混成了一軍, 都提着戈矛統領在貳師的旌帶下。 這十幾萬大軍陸續開行, 循渭水, 出隴西, 走上了萬里長征的路。 曲折逶迤, 連綿着百多裏的兵馬, 後隊的鐃歌還未唱過洮河, 刪丹山已敲遍了前鋒的鼉鼓。 這一路踏着深秋的落葉, 衰黃的枯草已抖滿了寒山, 寒山頂上的野松林刮動黑風, 塞外早落下無情的冷雨。 回頭看賀蘭山上一片片野雲飛, 滄滄的黑水向荒沙滾着嗚咽的浪, 大雪山黑峰挾着白峰, 重重疊疊重疊進了雲巒, 從破曉到黃昏山山谷谷聽不盡的哀猿的長嘯。 有時午夜遠遠有羌笛, 似怨, 似愁, 吹冷了祈連峰頂上的一輪白月。 才知道一天天遠了家鄉, 一天天遠了, 遠了家鄉的父母和妻子。 把清霜踏成雪, 雪又結成了冰, 轉過敦煌, 出玉門, 正交冬令。 玉門外沒有了人煙村落, 沒有山河, 只展開茫茫的一片偉大單純的奇蹟。 北極的寒風施過天山, 直覺得冷森森, 無影無形地在大漠上轉, 無影無形的, 他揚着黃沙, 捲着黃沙, 捲着黃沙, 又掃着無邊無極的一片黃沙白草。 這一片黃沙白草, 無邊無極的, 托住一座混沌高大 渾圓的天, 叫你懷疑幾千裏外果真還會有人民?有山?有水? 天邊低垂着一輪冷溼蒼白的聽說這叫作流沙上唯一的落日。 流沙, 流沙, 這是流沙? 還是一片陰風裏飄滿着怨魂的死之海? 向西去! 曲折蜿蜒這幾十里大軍象一條大花蛇長長地爬上了荒漠, 白亮亮戈矛的鋼刃閃爍着鱗光, 是鱗上添花紋, 那戈矛間翻動的五彩旌旗的浪, 聽銅笳一聲聲扭抖着銅舌, 戰鼓冬鼕鼕敲落下鋼釘的驟雨, 駝吼, 驢嘶, 牝騾的長嗥, 前軍的呼嘯應着後軍的吆喝, 半空裏抖着蕭蕭的怒馬的悲鳴, 和馬蹄得得得象雜亂的冰河上敲碎了雹子點。 這一片喧囂裏, 又滾着隆隆的沉悶的澀雷, 那幹沙上頭交尾轂交轂是一串串輪軸的粗吼。 戰鼓冬鼕鼕撼着大漠, 笳聲奔上天, 託着層層鐃歌, 象怒海上罡風的叫嘯, 向西去! 長蛇頭頂着落日的寒光, 四面的凍雲壓下大野; 回頭看東方一片渾沌的莽蒼, 玉門早遮蒙在陰沉的暮色裏。 夜降了, 前鋒隊扎住了領頭旗, 全軍支起營帳, 億萬朵紅星象螢火顫抖着寒炊, 遠遠在紅星外敲出刁斗聲, 荒夜的朔風吹斜了一鉤慘黃的上弦月, 幾點藍星, 才知道塞外的長天真是座長天, 塞外的月和星也比家鄉的星月小。 向西去! 向西去! 一天天頭頂着寒空, 腳踏着漠野, 冷冰冰叫你記不清北風已吹成什麼日子, 只知道月已兩回圓又兩回殘缺, 漏了破皮靴, 羊裘也補過三五次洞。 頂着冷風一步步迎來更冷的風, 風似矛尖刺入了連環鎖子甲, 甲下襦裳加汗凝成了冰, 一步步高了黃沙, 少了衰草。糒囊和水袋都是冰坨, 馬背上結起梅花的霜點; 迎面戮來的是看不見的鋼刀, 只覺得刺進了胸膛, 刺進了髓骨; 破曉和黃昏整頓釜竈, 十指忘了會伸屈, 又愁飈風裏可真難燃着炊火。 每天軍簿上總勾去幾什兵, 這別怨天蒼, 是自己的爹孃沒給你銅筋骨。 這一天正趕着路, 忽然領頭軍一陣金鉦, 全軍前後扎住了兵馬。 擡頭看, 天空找不到一塊飛的雲, 卻丟失了太陽, 黃沉沉的似霧, 似煙, 也分不清是井了什麼季候。 飛馬傳下了令, 叫:“準備暴風!” 一時全軍都慌了手腳。騎兵臥下馬, 馬外擋住橐駝, 教輜(車屏)車軸交軸團團都團起了桃花鎖鏈。 幹沙裏掘了洞埋下行囊, 緊堵住車輪堆起了糧馱茭藁。 只聽見不知是天和地的那一面邊緣上遠遠地象沉雷, 悶塞的呻吟, 又帶着長長的屠殺似的尖號, 撲來了無邊無極的一陣兇蠻的噎塞。 一轉眼打着旋的飆風捲到眼前, 半空裏只象是厚沉沉一片呼嘯, 似惡鬼狂魔揮動蠻兇的巨翼, 驅逐着一大羣狒狒吼, 狼嚎, 和野虎的咆哮。 渾沌沌的撼着地, 搖着薄的天, 彌天掃下了堅硬的石雹和沙雨, 銅盔和鎧片上叮叮敲亂了蓋頭釘, 噎扼着咽喉, 剝着肌骨。 大漠的黃沙捲着螺旋飛上了天, 滿天的黃沙又似堆崩了日月星辰狂塌下大地。 聽西營裏似劈山樣轟隆隆地倒碎了一行車, 背後又猛一陣狂鳴驚跳起一隊驢駝和馬。 暴風撒着野是一個多時辰, 兩耳裏只灌着說不出名的昏沉, 恐怖, 震撼, 惡狠狠的癲狂, 只叫你 想到白骨, 寒冰, 想到死——風靜後, 大漠好平坦, 拖開長長的柔浪紋, 沒有一星玷污的痕蹟, 只剩給全軍死洋洋的象一大塊零亂的垃圾半沒在平沙裏。 將軍叫重點人畜, 到傍晚軍校都相對無聲地蒼冷了臉, 默默低頭把軍簿冊捧上了幕府營, 將軍在無言的悽愴裏滴下了熱淚。 明天一清早, 全軍緩緩地又向西行, 爲悼喪垂了旌幡, 鞞鼓也停了響, 回頭看昨日的殘營, 分不清是車馬是人, 只烏鴉鴉一大片僵埋的死體屍。 在鐵甲與寒冰裏把日子熬成了年, 夢也只夢到荒沙, 荒沙, 夢不見妻子。 這一天走到中午, 漸漸清澄了天, 遠遠飄嫋着村煙, 有了城廓, 樹木。 不一刻迎面飛奔來了幾十騎, 狐衣貂帽的人, 趕到領軍前下了馬, 說姑師國王已預備下醪酒肥羊, 請將軍到交河城權且憩一下腳。 大軍緩緩地到交河城下紮下營, 七十天才重想起房舍門窗, 才又看見紅顏的白女人, 青的天, 高的溪水。 這一晚姑師全城都燃起紅燭, 金燈, 打初更便喝缺了全國的蓄酒。 姑師王說:“我們到今天才真見識了大漢的威嚴, 難怪朝鮮亡了國, 匈奴北退過餘吾水!” 參軍李哆走到筵前舉觴來上壽, 道:“這都是今上天子無量的宏德, 託天福才能統九洲, 德化到四海。 代將軍敬謝姑師王。”姑師王連連稱: “是子國的義務。” 姑師的左譯長捧上輿圖, 報告說從此沿天山這一路都平坦, 再西行三十七日便能到貴山城。 將軍笑, “等踩平貴山, 可早備迎師酒。” 國王叫獻鼓樂; 一對對琵琶, 弦鼓和小箜篌, 擁出一對對緊袖長裙的舞妓, 款款地彎着腰, 手裏擎着梅花枝, 在金碧的燭光裏舞成了翻花碎月的舞。 導軍王恢低聲說:“胡姬敢自也有丰姿呢。” 將軍嘆口氣, “駿馬和寶刀, 到底敵不過眉黛紅胭脂, 來得是美!” 宮廷外滿城噪雜着歡笑聲, 兵士們今夜把姑師當做了家鄉的大酺會, 忘了寒冬, 忘了倦, 忘了天明還得 有幾千里路途, 沒留神一夜北風堆起愁雲, 白花花落下了天山的大雪。 第二天破曉趕早起程, 一天飛飄着軟鵝毛, 大地上早積厚到尺來深淺, 冰着腳, 埋着馬蹄。 遠望着模糊的天山, 辨不清是雲頭還是登天的閶闔口 回頭隔着雪, 一步步消失了交河, 那似綠光一閃的溫柔鄉, 從此又只得留剩給夜營中飄忽的鄉夢裏。 雪片連天飛個不停, 將軍的心坎中 卻漸漸疊織起恨和怒, 對李哆說: “你記得從此向西, 就進了我們前年飢寒的地獄, 三四萬兄弟都死在這些刁頑的小沙洲的苦手裏!” 前冬的故事一時傳遍全軍, 全軍壯士的心頭都燃燒起復仇的烈火。 雪止的這清晨, 在天山山角邊, 黑灰的愁雲下託出了一座孤城, 象一圈鬼影描畫在山坡, 不見人煙, 只乾枯的幾叢樹。 候騎先到了城門前, 堞頭躲着幾個背了弓的黑影, 喊:“知道是大漢的聖軍駕到, 我們輪臺小國, 備不起藁糧酒宴來供奉。” “快快開城, 叫豪酋出來迎勞將軍!” “人民寒苦, 我們不敢納天兵, 請趕向西行, 聽得烏壘城已經早備下糧草。” 將軍大怒, 招集了軍侯校尉們說: “這裏就是前冬劫我們後距糧車的強盜!軍士們殺進城, 我們只要人頭, 不要財寶!”兵馬一聲喊, 架起衝車, 搭上雲梯, 鐵盾和長矛象黑浪山向孤城拍着波濤, 翻進了血井。 波濤裏兩晝夜的喊聲, 殺聲, 呼號聲, 刀劍聲, 城中滾蕩起黑紅的火焰; 兩晝夜的屠殺裏漸漸騰出笑聲, 歡呼聲, 白雪上一地斑斕的污血。 校尉報將軍:“從雞狗到妃嬙, 沒敢殺留下一條生命。” 將軍傳令拿殘城犒賞全軍, 在城樓上豎起大漢的軍旗, 即刻趕路。 全軍兵馬象洗新了勇氣, 冰冷的三個整月, 這鐵刀槍到今天才嘗着了腥鹹的暖人肉。 是軍馬加了新裝, 那車轅邊矛英下答拉着血淋淋的頭顱, 壓隊的輜車裏藏滿半活的女人腿。 輪臺掃得好乾淨, 回頭漢旗下, 象一團鬼影描畫在山坡, 焦了樹, 滅了黑煙, 墨灰的愁雲邊遮沒了殘塌的壁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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